抗日战争时期任湘西工委书记的梁春阳对“垦荒书店”的回忆。 （原件藏于吉首市档案馆，湘西州档案馆存有数字化副本。）
垦荒书店旧址遗迹。湘西州政协提供
彭南雷
在抗战烽火硝烟弥漫的1938年春天，吉首乾州古城诞生了“垦荒书店”。它不仅是获取精神食粮的场所，更是我党在湘西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开展全民抗日救国宣传的重要联络点和思想堡垒。87年后，当2025年仙子湖畔的新垦荒书屋落成，历史回响清晰昭示：那点烽火中艰难燃起的文明星火，从未真正熄灭。
理想的萌芽：从师训到现实的跨越
书店的胚胎，孕育于文化焦渴的荒漠。抗战烽火迫使国立八中、省立十三中等学府内迁，乾州骤然涌入大批年轻而饥渴的灵魂。然此地书报稀缺，精神食粮贫瘠如不毛之地。青年黄增颐，这位乾城县立模范小学的教师，在湖南省立第二师范求学时，两任校长杜元载、向玉阶的嘱托便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湘西教育落后，你们毕业后肩负着传播文化种子的重任。”他亦难忘常德求学时，书店老板那豁达的箴言：“学生是书店的主要顾客，只要进门，无限欢迎。今天看书选书，明天买书看书，何乐而不为！”这些话语如种子深埋于心。
真正让理想照进现实的，是战时乾州的窘迫与刺痛。内迁学子们对书籍的渴求，如同久旱盼甘霖；外地朋友的玩笑更像一记警钟：“乾州连个书店都没有，夜里不点灯，真是一片不毛之地。” 黄增颐将教书积攒的 500 元（法币，以下同）倾囊而出，又与兄长黄穆如商议，得到 1000 元支持。随后，他挨家拜访教育界同仁：肖文叔投 1000 元，县立模范小学校长秦肇周、女子小学校长杨濂（女）等八人各投 200 元，共计 4100 元的资金，撑起了 “垦荒” 的骨架。
书店在模范小学门口借得两间老屋开张。黄增颐亲自奔波于沅陵、常德采购书刊文具，更争取到全县小学教科书由垦荒书店无偿统领转发之权。开张之日，地方士绅、校长、青年友人齐聚道贺，门庭若市。黄增颐挥毫在书店外墙绘制《春耕图》，以农夫辛勤耕耘之姿，隐喻播撒知识火种的不懈使命。
书业的革新：从生存到兴旺的突围
书店初创，资金有限。作家周立波来访成为转机。当时周立波来湘西采风，被黄增颐邀至书店小住。一周内，两人常在灯下长谈，离别时，周立波为感谢招待之情，特回赠了他翻译的俄国文学名著《未开垦的处女地》，同时经其联络，书店与沅陵、常德书商达成“先售书后付款”协议，一举突破资金桎梏。从此，生活书店的《新群丛书》、新知书店的《中苏文化》、鲁迅杂文集等进步书籍源源不断运抵乾州，重庆《新华日报》也能定期上架。这些紧跟时事热点的读物，为湘西青年带来思想指引，为抗战奠定了思想基础。
学生们是书店常客，或购买进步书籍如《什么是列宁主义》，或在角落默读。黄增颐效仿常德书店老板，从不驱赶无钱购书者，甚至允许借阅登记。有一次，一位女生想借走《郁达夫散文集》和《未开垦的处女地》，黄增颐笑着说：“可以，但要让看书的人都签下名字。”半年后，书本归还时，内页已留下 54 个稚嫩的签名，像是一串文化传承的密码。书店还设立民众阅览室，陈列《抗战新闻周报》等，吸引教师、农民、学生周日齐聚，在文字中触摸抗战烽烟与外部世界。
烽火中的担当：从书店到战场的延伸
随着黄增颐担任中共湘西工委乾城县支部书记，垦荒书店的灯光超越了商业范畴，成为抗日宣传的前沿阵地。它与沅陵新路书店、泸溪战时书店形成“文化供应链”，巧妙突破国民党对进步思想的封锁。书店运用三种核心武器战斗：报纸、壁报与歌声。
《抗战新闻周报》是油印的八开小报，每周五张，免费送到机关学校，张贴在通衢要道的墙上。黄增颐带着教师们熬夜刻蜡纸，油墨沾满指尖，字里行间却燃烧着怒火：“平型关大捷的消息传来那天，我们连夜加印了增刊，街上的人挤得水泄不通，有人边读边哭，有人振臂高呼。”
县府门前的照壁成了另一个战场。12 公尺长、8 公尺高的墙面，成了《垦荒大壁报》的舞台。“时评”栏里，黄增颐笔锋如刀；“民间声音”中，收录着老农的抗战建议；“文艺小品”里，有学生写的战地诗歌。马颈坳小学校长杨永辉，每周日天不亮就出发，步行三十里山路赶来编排壁报，直到夜幕降临才返程。
书店后院的小屋里，常常传出低沉的歌声。话剧队排练着《放下你的鞭子》，歌咏队传唱着《松花江上》。许多青年以购书为掩护，在这里接头、传递情报。当时有个叫李明的学生，总在关门前来买《新华日报》，过了一段时间才知道他是地下党员。“他说，书店的灯光，比家里的煤油灯亮多了。”后来，李明带着几位同学奔赴延安，临走时留下一张字条：“我们去开垦更广阔的荒原。”
垦荒书店将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思想、持久战战略以及全国抗战的鼓舞消息，持续不断地传递给湘西青年、教师、农民和基层民众，激发了当地青年和知识分子的爱国热情。一些受其感召的青年，或就地投身抗日宣传组织，或毅然奔赴延安等革命前线。
落幕与回响：从查封到重生的坚守
当书店欣欣向荣之际，却因“垦荒”之名及其传播新思想的活动，被地方当局以“否定旧文化，传播新种子”为由查封停业。黄增颐平静处理后事：书籍赠予小学抵房租，股东资金按比例退还（他与兄长的1500元分文未取）。书店虽灭，火种未绝。从这里走出的青年，或血洒抗日战场，或成长为新中国建设的中坚。周立波赠书扉页题字“垦荒者永远年轻”，成为不灭的信念。
从1938年硝烟中启程，到成为抗战烽火中不灭的文化明灯，垦荒书店以文化阵地为掩护，突破国民党的思想封锁，通过引进《新华日报》等进步报刊、建立“文化供应链”、编印《抗战新闻周报》、创办《垦荒大壁报》，以及组织歌咏队、读书会等，将抗日救亡的星火撒遍湘西。
尽管存在时间短暂，垦荒书店作为我党在湘西传播抗日主张、凝聚救亡力量的重要阵地，卓有成效地完成了团结民众、教育民众、动员民众的使命。那些在烽火中播撒的思想火种，不仅在当时凝聚起湘西百姓的抗日共识，更像暗夜里的星光，照亮过无数人的心。那些在书页间跳动的赤诚之心，那些用文化抗战铸就的热血丰碑，早已化作湘西大地上最坚韧的精神年轮，生生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