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非丨自胜者强

团结报2024/02/09 11:43:12 分享到

翟非

老子骑青牛西出函谷关,禁不住关令尹喜的软磨硬泡,洋洋洒洒一气呵成写下了数千言的《道德经》。离别的那一夜白露暖空,素月流天,老子的心境是如此的澄静明朗,捋着洁白如清霜的长须,对尹喜说出一句掷地有声的话语:“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

战胜别人固然有力量,但战胜自己才是真正的强者。

《道德经》的奥秘就在于说道明德,其中最精髓最美妙之处就是不胜其烦地告知世人,人生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人生的难题是如何战胜自己。

道家二号人物南华真人庄子在《列御寇》篇中讲述列御寇因为自己的头脑而失去了自由,最终被困在头脑里,无法逃离,借故事阐明人生最大的限制就是自己的头脑。庄子说理尽管有些云遮雾绕,但与老子的一针见血同属一理,同样振聋发聩,醍醐灌顶,直击人生要害。

心学大师王阳明贵州龙场悟道建立荡寇奇功后,并没有居功夸耀,反而忧心忡忡直言“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所谓“心中贼”,无外乎“名贼”“利贼”“权贼”“色贼”诸如此类。他还提出荡平“心中贼”三法:静坐,事上磨,致良知,以静坐收心,以磨炼健心,以良知净心。王阳明与老子学派不同却心有灵犀,“破心中贼难”之说与“自胜者强”之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人从来无不为心所左右,自己敌人无不来自于内心,人心又无时无刻深受心外世界的纷扰和感染。“人心是天渊,心之本体无所不该。”(王阳明)“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孔子)人心的广大与人心的狭隘并生,人心的纯善跟人心的险恶同在。

人心本来是一片净土,但人一旦来到这个世上就好比进入了一个大熔炉,人心由此而蒙尘窒塞。人的无知、自私、狭隘、懦弱、闲懒、好胜、傲慢、贪婪、焦虑、浮躁、猜疑、悲观、嫉妒、妄想、凶恶、冷酷、暴戾……这一切犹如雪崩、泥石流,席卷而来,试问,谁能幸免?谁不是因此病魔缠身备受折磨?谁又能侥幸成为无辜?

倘若把人生看成是征途,首先就要征服自己的内心世界。故而,战胜自己远比战胜外敌更为紧要、更有意义。

老子不愧为大圣人,他不仅看出了人世间的病态和病根,而且不辞辛劳,艰苦跋涉,去雪山之巅、万壑之中、峰峦之间遍尝百草,撷英拾翠,寻求悬壶济世的良方。《道德经》就是老子为人类战胜自己拯救人世开出的妙手回春的丹方。

“兵无导向则不达贼境,药无引使则不通病所。”老子救人治心的药引就是控制欲望。

他敏锐地觉察到俗人的祸端和过错根源就是不知足,“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他规劝众人不必贪婪,得其所得,舍去累赘,“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他点化世人应当见好就收,收放自如,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惟有知足者富,不欲以静,方能知止不殆,天长地久。这个药引使人听来并无觉得怎么新颖特别,然而这确是老子医治顽疾火眼金睛的精选,在那个鸿蒙初开的时代已经是洞若观火弥足珍贵了。

从节欲而言,道家与儒家几乎是相通的。先秦儒家基本立场很鲜明,反对纵欲和贪欲,主张欲而不贪、无欲则刚。《礼记》言:“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孟子说:“养心莫善于寡欲。”到宋代,程朱理学更明确提倡“存天理,灭人欲”,只是已经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了。

如果说庄子是道家节欲的典范,那么孔门十哲之首颜回则是儒家节欲的楷模。庄子的控欲观点与老子如出一辙,他认为“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人的“五欲”如若节制不力就会酿成“失性”后果:五色使人眼睛不明,五声使人听不真切,五臭使人鼻子壅塞,五味使人口味失灵,滑心使人陷入迷茫。故而他宁愿当个漆园小吏,曳尾涂中,也不为楚相,一直安于贫寒,甚至以编草鞋为生,在无为中享受天乐。颜回追随孔子奔逸绝尘,终生不仕,一心过着耕田看书烟雨桑麻的日子,足以自娱,“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终究是永不褪色的人间烟火,颠倒梦想只会是竹篮打水遗恨无穷。

老子在推崇“自胜者强”的同时,也悠然自得地道出了人类战胜自己的秘诀——处下不争。他从水的以柔克刚中明心悟道,“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他劝导人们要知晓水的哲学,水是天下至柔之物,而世上攻坚之物又没有什么能胜过水的。江海能为“百谷王”,就是因为其能“善下之”。水性中闪耀着智慧的光芒,人可以从水中得到实用和智慧,人性因吸纳水性的特长而变得更加丰盈坚毅。

不争是一种大度的人格;不争,是一种自信的底气。但凡懂水的,恪守不争之道的,必将受益无穷。越国上将军范蠡辅佐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成就兴越灭吴霸业,却不恋高官厚禄,毅然去官为民,泛舟五湖,潜心计然之术,成为天下的陶朱公;张良身为刘邦谋臣,“运筹帷幄之中,制胜于无形”,在刘邦大业已成威加海内之时却不受齐地三万户的封赏,选择急流勇退归隐修道,逍遥白云山下,终身无忧;陶渊明厌倦官场,深谙“心远地自偏”之理,一声长啸“田园将芜,胡不归”,挂印辞官而去,种豆南山,带月荷锄,好不自在,终成隐逸诗人之宗;唐伯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游历名山大川,幽居桃花庵,桃花林下半醉半醒,以卖文鬻画闻名天下。

俗话说,欲为大树,莫与草争;欲为雄鹰,莫与鸟争;欲为强者,与世无争。不与人争,不争功劳,不争名利,不争风头,并不说明你糊涂无能,不够精明;不嫉妒别人,不抱怨别人,不仇视别人,实际是给自己卸重减压,反而活得轻松畅快。贵柔不等于你柔弱,在下不见得你渺小。与其争,不如静心蓄能,厚积薄发,磨砺以须;与其争,不如静观其变,掌握主动,乘势而上;与其争,不如只做最好的自己,身在顶峰,让人仰望知难而退。

战胜自己就是一个自我革命、自我修正、自我补充、自我完善、自我发展的过程,征战途中一贯都是崎岖坎坷恢诡谲怪,需要的是面对挫折和曲折不服输不放弃不抛弃的精神和毅力。老子告诫世人,无论如何都要挺立精神,“治人事天,莫若啬”;无论如何都要坚定意志,“强行者有志”;无论如何都要始终如一,“慎终如始,则无败事”。

人最大的失败不是被人打败,而是自己打败自己,彻底放弃。西楚霸王项羽与晚清名臣湘军统帅曾国藩的人生就是一个显明的对照和反差。项羽不是输给刘邦,而是输给自己。最初输在自己的刚愎自用、妇人之仁,最后输于自己的一蹶不振、一叶障目、自暴自弃——只要肯过江东,重振雄风卷土重来未必没有可能。只是他英雄气短,容不下失败,宁为玉碎,自刎乌江。垓下歌不是英雄壮歌,而是英雄末路的悲叹。而曾国藩对待眼前挫折和失意完全是另一番姿态和策略,不但不气馁,并且更加知耻后勇迎难而上。他七次考试才中秀才,为官中受挫四次,但他只信奉“尚拙”的人生哲学,坚信以硬字诀效法冬藏的仁德,以悔字诀开启春天的生机,一步一个脚印挽回损失,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愈挫愈奋,永不言败,以倔强精神铢积寸累,达到“三不朽”境界,成为世人景仰的“为师为将为相一完人”。

自己倒了,谁也扶不起你;自己不怜惜自己,谁还在乎你?——这是血和泪熔铸的金玉良言。人只要不倒就有转机,人生一切皆有可能。

自我超越是任何外力不可阻挡而又无坚不摧的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