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中 | 秋光记忆

团结报2023/10/27 09:09:52 分享到

张永中

近来,瞬间的忘事总纠缠着我。出门,是否关了灯?早上的降压药,到底吃了没有?手机呢?没问题,正攥在手上。钥匙呢?从上口袋摸到下口袋,硌硌的在裤兜里。那老谭约的事是今天下午,还是明天下午?等出了电梯,再打开手机,又把昨天发来的微信复习一遍。哦呵,说好的把垃圾带出门,还是忘在门角边了!妻子又嗔怪起来。

这捉不住的忘性,像一只俏皮的小白兔,神出鬼没地蹿跳在这一地鸡毛的生活里。

我时常把自己忘记在当下的琐屑中,却从未忘记过儿时的记忆。大概是,人到了这个年龄段,记忆的存盘已饱和,实在再装不下什么新东西了。想试着把过去的东西删除一些,让记忆空间腾挪点出来,这犹如抽刀断水,终究是徒劳的。

过去的记忆早已钙化结晶成了一粒粒舍利子,牢牢地粘固在旧存储里了。但只要有一点气味,一点声息,便可把记忆里的往事激活,找回。比如,初夏的太阳,熏蒸出的田野里的泥粪味,花香气,和这气味中蜂蝶蚊蝇们嗡嗡营营的声音。沿着这气味和声音,就会找回童年记忆,找回记忆中的那派田园,那片山林,那支溪流和田园山前的鸥鹭,老树林中的鸟雀,深沟清流里的小鱼儿。这种记忆,有画面、颜色,有声音、气味,有凉热、冷暖和强弱,有高低、远近和快慢,甚至时间的节奏。记忆中的旧事,反复幻映,如一叠又一叠的新梦。

顺着一种气味通道我会走到儿时,找到发出这种气味的某一样东西。烂在地下的油菜花瓣,桃子树、梨子树、李子树掉在地上的残果。牛栏边经久堆放的,长了长脚杆小白伞菌的牛粪堆,爬在刺蓬笼上的金银花。清明节,奶奶用野胡葱炒的腊肉,母亲新制的第一掐春茶,姐姐用茶枯浆洗过、有太阳味的布衣裳。等等。

气味刺激过的味蕾,先入为主地霸占了我的味觉,差不多在我的世界里,最美味的东西都在这记忆里了,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苞谷辣子酸,野胡葱酸,豆豉,甜麦酱。山上的刺莓,茶萢,羊奶子,野李子,八月瓜,金樱子。裹芝麻粉的热糯米粑,榨油坊的油浇锅巴饭。等等,都是人间至味。

如果沿着声音走,也可到达记忆的深处。感时怀旧,莫过于秋声。空山鸟语,伐木橐声,啄木鸟的梆声,溪流的淙淙声。远处寨子上,蛋鸡婆报唱的咯咯咯哒声,狗吠声。向晚时分,主妇炒菜,菜入热油锅时的炸声,都会在记忆中千万次地重播。

秋光里的山野,被村头上那几棵枫叶,山上的乌桕叶、栎木叶、谢了果的梨叶,攀附在苍崖老树上的枫藤叶,红彤彤地点染着,成了我记忆斑块中的亮点。不论城乡,今天看到的任何一幅秋景,我都会不自觉地用儿时眼里的秋光对其校光比色。儿时家乡的秋光记忆之所以如此明亮,还有,那时秋光里的山野总有我爷爷、奶奶、母亲和身边的兄弟姐妹乡亲劳作的身影在。父亲在外县的公社当国家干部,支撑着全家的面子,用省下来的工资和粮票补贴家用,他是我们家中另一根支柱。

那个时代的日子,是由集体计划着过的。生产队按时按标准按劳力按人口发放粮食,粮食把人的命拴扣得紧,是决定着一切人的关系的物质基础。仅靠队里自产的那点粮食是不够吃的,要向上面跑统销粮,再不够,就配点杂粮。红薯,苞谷,黄豆,还在土里长着。苞谷正抽天花,出红缨子,红薯刚翻过两遍藤,土豆才翻地种下。盛夏里,山上山下,遍地都是在太阳下晒着疯长的绿色。这饱和的绿,成坡成坡堆砌着的绿,都快要涌流出来的绿,却没有一样可以入口充饥的。我们窘迫在春夏青黄不接的饥荒里,成天整日的饿感,逼使我们向往一切可能的成熟,包括身心。一方面是身体生长需要,一方面是心智成熟需要。我们已经到了吃饭时,不再任性,不再忍心将鼎锅掏得只剩下不养人的南瓜和萝卜给大人们的年龄。

随着庄稼成熟,溽热渐消,秋风来了,漫山飘着谷物瓜果的甜香。到了秋天,日子,心情便和天气一起开朗亮堂起来。这个时候稻子熟了,苞谷熟了,红薯熟了。地里的豆子,山上的野葛、蕨根、板栗等等,也都熟了,可进口的东西多起来,大大减轻了粮食米饭的压力。这个时节的阳光照着收获,照着温饱,照着喜悦。秋阳里,天地田野和人的心情,一派明黄透亮。

秋天的调色板里,还有一种绿,不同于春的嫩绿,夏的翠绿,它是秋的苍绿,霜雪里竹叶、松柏的那种。奶奶说,秋后十月有个小阳春。屋边,是奶奶侍奉着的瓜棚,瓜又在长新蔓儿,还结了小秋瓜,大的如拳头,小的如鸡蛋,顶着一黄帽儿的花冠。冬瓜,丝瓜,更放肆一些,黄花儿铺排了一架,有的还翘出绒绒的瓜蒂儿,梨树有的也会在这时开花。在小阳春里长起来的瓜果作物,不知道阳春后面还会有霜雪,它们是注定长不成又大又壮的果实的。当然,它们似乎并不在乎于此,仍恣意地绿着叶儿,黄着花儿,结着果儿,尽情地享用着这份借来的春光。

秋光记忆里,不啻是光明透亮的快乐,也会有扯肝拉肺的伤痛。

秋凉伴着秋收季,本已霜风萧瑟,草木摇落,最怕逢上一场雨。这秋天的雨,不像春夏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绒绒绵绵的一下就是十天半个月,把天地田园都浸得透湿,眼看着庄稼倒伏在水淋淋的秋田里,收不上庄稼的大人们,心情也跟着秋雨发着霉。这发霉的情绪里含有饥荒的恐怖,恐怖又在风的搅拌中沾湿在雨里,感染着我们。总得替大人们分担点什么,不仅仅是乖巧听话,不仅仅是吃饭时刻意只吃半饱那种懂事。放学后,儿伴们就邀约着上山去采茯苓,挖螃蟹蔸,砍杂木棒、荆条、茨根藤,把一切有人收购,能换钱的东西,设法从山上盘回来,再送到灰溪收购站去换油盐钱。

灰溪,酉溪上游一个算不上镇子的小村码头,当年可以通行小木船。沅陵、泸溪、古丈三县交界的七里八乡山货,都在这里屯集,转运。由木船从沅陵乌宿拖上来的糖食盐布,从这里起岸,有专门的挑脚人沿山路再把它们挑往野竹坪、山枣溪及八什坪各乡的供销社去。屯集在这里的木材杂货山药材,或扎排放流,或由小货船成捆成打地运往下江去。

那年深秋,江江、阿菜和我,三个人约好,选了一个星期天,去灰溪送荆条。从亮坨寨子去到灰溪,要走二十多里山路,过两岔溪沟。选了又选的十二根荆条,一边六根,对称扎成一个人字,中间再横插一根短杠,形成一个A字挑担,重量是按十二岁乘以二十里山路,由大人们估摸的。这次送货,是我们第一次没有大人引领的壮丽出征。挂在担头上的胡葱酸白米中饭,实在太诱人了,刚过茅溪寨子,我们就在一个有大青树的歇场坳上,把它干掉了。送货去的路,还不到半程,肩膀上的担子压得脖子火辣辣的痛。当听到过路人说,今天收购站的田站长,出门喝酒去了,收购站不开门时,我们做出的最伟大而聪明的决定是,先把宝贝样的荆条往路坎下茨笼里一藏,三个人就甩着空手去收购站探虚实。到了收购站,田站长喝酒回来了,依然开张。等我们放空跑一趟来回,再把荆条挑去,天近傍晚了,收购站已铁门紧锁。卖出荆条,再去场上吃碗肉臊子面回家的美妙计划泡汤了。回家几十里的山路,两条汊溪沟,全溶在黑夜里了,连星星月亮的光影都没有,陌生的山水,寻不着南,找不着北,我们在黑暗中奔突。疲惫,饥饿,惊慌,找不着路的大山原来是如此狰狞恐怖!那是一次惊动了全寨人的搜寻,天越黑,呼喊我们的声音越急迫,越绝望。亲人们为我们的命运做出了无数种假设,道上饥毙,崖下跌伤,水里溺亡,甚至豺狼吞噬,山妖迷杀,如此等等。是邻寨一位好心人把我们收容,从另一条路送我们回家的,这时,已近凌晨。而出动在外的搜寻队伍,打着手电筒,松油火把,仍吵嚷呼唤在黑暗的山沟里。有了这一次历险,本是远嫁山里的母亲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个人常在傍晚里,躲在枫香树下对着厚厚的大山呆坐啜泣。母亲对于我的上学管束越来越严厉了,她决意要我们逃出这差点吞噬了我性命的大山。后来,又去到灰溪送货的二英婶娘告诉我,那一次,我丢在收购站的荆条,经过严格的打尺验收,只三根合格,四分钱一根,三四一角二分钱,我用这一角二分钱,买了两个练习本,一支中华牌铅笔。自打那以后,我不再顽劣,我从秋光里看到了沉重的山影,这山影又黑又深,又厚又远。后来,由一盏灯,一本书牵引着,我认真地把初中读完,又把高中坚持下来,最终考入大学,走出了大山。

这番儿时的经历往事,哪怕过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直到如今,仍牢牢地拴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