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效仁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以卷首的这句话,开始了他《百年孤独》的心灵之旅。那时的马孔多只是一个二十户人家的村落,几乎也是一个新生的村落。布恩迪亚的父母则是村庄的开拓者。这对表兄妹相恋却无惧可能生出长猪尾巴孩子的诅咒,离家出走,用作者的话说,“那是一场荒唐的旅行”。于是,翻山越岭,来到了马孔多,在河边最凉爽的地方砍伐树木辟出空地,建起了村庄。
历经百年,偏僻封闭的马孔多终于引入了电、火车、香蕉园、外国佬,成长为一个商业喧囂人声鼎沸的市镇。然而,几乎在一夜之间却化为乌有。卷末的结语说:可以预料这座镜子之城——或蜃景之城——将在奥雷里亚诺·巴比伦全部译出羊皮卷之时,被飓风抹去,从世人记忆中根除。羊皮卷所载一切自永远至永远不会再重复,因为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
《百年孤独》记录了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与马孔多相伴生长、兴旺,直到被毁灭的历史,其实也是拉丁美洲的兴衰史。从十九世纪中期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拉丁美洲是孤独的,是魔幻的,也是荒诞的。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的孤独心灵史,无疑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国家被奴役割裂,以至永不前进,徘徊停滞的宿命。
小说因负载了国家民族历史的悲怆命运,越发彰显了其丰富厚重的内蕴,其人物命运的荒唐与孤独,悲壮与奇崛,神话与怪誔,奢华与淫荡,都具有了生命的根基,让人可感可信。
马孔多的开拓者何塞·布恩迪亚,无疑是孤独的。金属冶炼、天文观测,许多新奇的知识和外部世界的魔幻,让他着迷,包括将家里的金币炼成坩埚里的一团金渣。最终因魔怔被家人吊在大树上。即便后来被解开了捆绑,依然会回到那棵大树之下,并终老树下。
是的,“世界上正在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咱们旁边,就在河流对岸,已有许多各式各样神奇的机器,可咱们仍在这儿像蠢驴一样过日子。”何塞·布恩迪亚的孤独,在于其精神世界与马孔多狭隘、落后、保守的现实格格不入,陷入深度孤独难以自拔,及至精神溃决。
作为第二代,布恩迪亚上校尽管堪称家族里的英雄,一个传奇,依然是孤独的。他发动了三十二次武装起义,三十二次都归于失败;跟十六个女人生了十七个儿子,这些儿子在一个晚上接二连三被暗杀。尽管有一个曾逃过暗杀,最终在回到马孔多后还是遭遇不测。
上校自己也遭遇过十四次暗杀、七十二次埋伏和一次枪决,但都幸免于难;然而,最终这位英雄却只能回到了生命的起点,在家庭实验室不断反复熔铸小金鱼,以摆脱孤独。 他死后不久,便很快被世人忘却。当他的后代向神甫问起他的名字,对方却以确信无疑的口吻说道:“多年以前有条街叫这个名字,那时人们就形成了习惯,用街名给自己的孩子起名。”
据说,拉丁美洲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饱经内战之苦。其中有五次战争和十七次军事政变,正与书中所述契合。只是,通读了全书都不足以认证上校是拯救国家的英雄。他的国民,则有点像需要靠英雄夏瑜的血馒头医治儿子的华老栓。当然,他的孤独亦非阳春白雪和者盖寡,更源自他骨子里的自大和自私。
知子莫如母。晚年失明了许多年的母亲,乌尔苏拉仍然靠着记忆操持着生计。她仔细回顾马孔多创建以来家中的大事小事,彻底改变了对子孙的一贯看法。作者写道,“她意识到布恩迪亚并非像她想的那样,由于战争的摧残而丧失对家人的情感,实际上他从未爱过任何人,包括妻子蕾梅黛丝和一夜风流后随即从他生命中消失的无数女人,更不必提他的儿子们。”认定儿子的成功和失败都因为一个原因,即纯粹、罪恶的自大。她最终得出结论,自己不惜为他付出生命的这个儿子,不过是一个无力去爱的人。
这种偏狭和自大,几乎是布恩迪亚家族难以消解的基因遗传。布恩迪亚家的第七代奥雷里亚诺被当作拾来的弃婴一直禁锢在密室,直到长大成人才有机会走出家门。此时的马孔多经达了长达四年多的淫雨之后,一切都在加剧败亡的进程。终于等到雨过天晴,乌尔苏拉如约而死,其寿命被计算在115到120岁之间。尽管在长期的禁闭中如饥似渴的阅读和破译羊皮书卷,奥雷里亚诺依然不懂得如何爱人和自爱。他与姨母之间的荒诞之爱,却只能受到诅咒。
书中写道,他们“被爱情、被孤独、被爱情的孤独幽禁”,结果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在产下带有猪尾巴的儿子之后失血而死。被奥雷里亚诺忘却身后的婴儿,却遭蚁群的吞噬。此时,他才看到羊皮书卷的提要在尘世时空中完美的显现:家族的第一个人被捆在树上,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至此,布恩迪亚家族百余年的历史戛然而止。
“孤独”思想一直贯穿于马尔克斯的整个创作过程中。他用神奇的故事,奇诡的人生和丰富洗练的语言,刻画了人类心灵中最深刻、最本质的“孤独”。 环境的封闭、落后,时代的腐败、独裁,以及人心的冷血自大,孤独就成为那个人鬼交混、充满幽灵奇异世界的心灵标记,无人可以涂抹和更改。
正如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所说:“加西亚·马尔克斯以小说作品创建了一个自己的世界,一个浓缩的宇宙,其中喧嚣纷乱却又生动可信的现实,映射了一片大陆及其人民的富足与贫困。”只是,如何才能消解孤独,仍是个问题。